2017年10月28日 星期六

心的表情



「其實妳專注的樣子很好看。」意外在整理照片時,看見在進行採訪工作時被側拍下來的模樣。

我幾乎沒有什麼不笑的照片,只要是面對著鏡頭,我都習慣用笑容迎接,就像是我希望帶給他人的第一印象。

我一直都是一個愛笑的人。更確切地說,我想成為一個愛笑的人。還記得,與愛人剛在一起的時候,他曾對我說,我給人的感覺總是充滿元氣。

其實,我曾經不喜歡不笑時的樣子,總覺得,不笑的時候感到彆扭、不好看,所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習慣掛上笑容。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需要用笑容包裝沒有自信和脆弱的一面;也不記得,是什麼讓我開始害怕不被接受、不被愛?是從小學被同學說閒話的時候開始?還是從國中戴上牙套開始?還是第一次失戀痛苦地感到被世界拋棄的時候?

父親是教官,從小是同學皆知的家管嚴,記得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每天能拿到零用錢十塊,每一次花錢都需要報備,但不許買零食,更不用說常見的鋁箔包等罐裝飲料,每次下課經過人滿為患的福利社,小小的手裡總會握著錢幣擠進人群中走一回,心裡好想要買美少女戰士的夢幻貼紙,手心裡的錢幣總被我緊握到濕濕熱熱的,無論走幾回、掙扎幾次都不膩似的,但因為怕挨罵就是遲遲不敢買下來。走出有著麵包香氣的地下室,就會看到那時在班上叱吒風雲的女同學,手上不是拿著一包好似永遠吃不完的餅乾,或是率性地叼著吸管,周邊總是爭相圍繞著一群同學,小小年紀的我,也不會多想些什麼,只是單純欽羨著能夠融入團體中的人,羨慕著他們能輕易擁有的東西。

我也自然而然地為自己找尋出路,像是名列前茅的成績,或是與男孩一塊玩耍,我不知道該如何和女同學們相處,只知道和男孩一起玩,只需要可以追逐、奔跑的空地,很容易就能在笑聲中滿足,很輕易,就能擁有天空。

不過,就像許多人經歷過的成長歷程吧,總會擔心別人怎麼看待自己、不知該如何展現自己;笑容,似乎是讓人易感親近的表達,所以我常笑,開心的時候大笑、困窘的時候也笑、不知所措的時候傻笑,然而不知所措的情況有很多種,有時當難過地感到不知所措時,也下意識地笑,好像笑著笑著,就能化解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一切。

直到高中,一次與好友深入地談心時,她的一句話——「我總感覺妳的心裡有一道牆。」我才驚覺,原來我是這麽害怕讓人看見自己的不完美,連笑容,也是一種過度的自我保護。我只是一昧付出,以為只要掏心盡力,我就擁有幸福,也許,當時的我也不全然知道什麼是幸福。我只是害怕,害怕我所珍視的一切會失去;害怕結果和自己期待的不一樣;害怕我的真實不是別人希望的模樣。

學習不再向外討愛的歷程,就像毛毛蟲等待著蛹褪變成蝶,從有意識地去覺知生活開始,漸漸能向身邊的人說不,不再是永遠的好好小姐,不再一昧向外尋求價值,同時向內探知自己,直到現在,我仍然在路上,生活無時無刻都像是一面鏡子,映照著自我的真實以及嚮往。

我仍然愛笑,但笑容不再像是面具,笑容,也能夠有很多情感、很多種表達,至少在每一個當下,都是發自內心的真實展現。

想起離開日本的那一天,在京都車站與愛人分別時,我在JR入口的閘門前躊躇著,知道該走了,但雙腳仍緊黏離他一步之近的身旁。

「不要一直笑嘛。」看著我在身邊晃蕩著時間,他忍不住說;望了望我眼裡隨時都將要滿出來溢的情感,不知道是了然於心還是無力招架地說,「好啦我知道妳就會這樣傻笑。」

其實就只是捨不得,也並不是想哭,只是無論幾次都不習慣離別,就像我從不習慣在他人面前掉淚。

不習慣讓別人知道我不開心,所以只在自己獨處的時候哭泣。每當面對突如其來的痛苦,錯愕地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時,我仍習慣笑,笑裡是困惑、是痛苦、是難過,因為當下腦海被情緒壅塞而無法辨識究竟問題出在哪裡,於是我總先忍,忍到錯過了溝通的時機、忘記了前因後果,沒有出口的情緒只能回到自己,於是只能責怪自己。

如今回想起來,高中時常窒息般嚴重胸悶,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識地隱忍太多情緒?

曾在《再說一個秘密》這本書裡閱讀到這樣一段話——「什麼是堅強呢?堅強是複數的忍耐,未來式的溫柔,被動態的勇敢。堅強是敏銳易感,有時害羞,隨波逐流,善良的生著悶氣,很少傾力反擊,總是看望著遙遠的地方,心事緩慢,絕不輕易改變自己的信仰。」

林達陽的文字像是說出了心底的秘密,直到這幾年,我才深刻體會,真正的堅強是袒露自身的脆弱,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緩緩地,向世界展露嬌柔的內裏,那是一種如此無畏勇敢的展現,每一株綻放的花,都像是在伸手擁抱天空那般,敞開最脆弱、最柔軟也最美麗的姿態。

獨自一人來到台北生活後,我開始慢慢嘗試、慢慢練習說出感受,漸漸地,我不再胸悶、不再害怕孤獨。「沒關係、沒關係的。」那些溫柔的人們用話語擁抱著我,我也開始去傾聽、去接受自己內心的感受。

「沒關係,」好幾次面對視訊的鏡頭,手無足措地擦拭著眼淚,愛人也總說,「哭出來是好的。」

每次波濤翻騰的情感平息後,他平和的雙眼總像是黑暗席捲過後的大地,深邃沉靜,而我總在暗夜無聲離去後,才看見土壤上的嫩芽,原來靜靜閃動著生命的光亮。

在京都生活的那段日子裡,一天,我們一起去面交即將搬離日本的臉友留下來的過冬物品。

那一天氣溫驟降,穿著外套和套上他的發熱衣出門,為了省錢,捨棄了舒適的計程車和離家相隔幾站之遙的地鐵,他拎著用塑膠袋湊合著裝起的床墊、我拎著一袋羽絨被和一袋毛毯,在穿越京都御所的路上,走著走著,身體也暖活了起來。

「走一走覺得好溫暖哦。」感受到隨路程與重量等比發熱的體溫逐漸上升,我忍不住說。

他忽地放下床墊,呼了口氣,重新調整拿取的姿勢再次上路,他說:「妳說話實在太客氣了。」

我愣了愣,看著他微微紅起的臉頰,才會意過來:「啊,你覺得很熱是嗎?」

「嗯啊,妳講話都太溫柔了。」他的口吻裡有種曖昧不明的抱怨感,正想回些什麼,他又說,「像之前,妳說過妳情緒很滿。」

「嗯?」

「那個時候妳的情緒很滿是很難過的意思。」

「哦?」我歪了歪頭回想一下,像是解釋般地回憶道,「嗯,難過的時候的確會這麽說,一時之間心裏很多感受很五味雜陳,好像要滿出來一樣,難以說明,所以就會說情緒很滿。」

「可是妳之前說妳很愛我的時候,也是說妳的情緒很滿。」

「誒!真的嗎?」我訝異地漲紅了臉,霎時忘記早在手上壓出幾道紅痕的重量,「我有這樣說過嗎?」

「有啊,所以那時候妳很難過,妳又說妳情緒很滿,我就很難分辨。」他平鋪直敘地說著,潛台詞更像是妳好難搞哦,讓我哭笑不得。

「嗯⋯⋯」的確,我有可能會這樣說,「我都不記得了呢。」

「所以——」他一邊說一邊調整姿勢,好似怎麼拿都綁手般,加快了腳步,「我只好不變應萬變。」

「嗯?」我困惑地追上他的腳步,想看看他話語裡的表情。

「就是不論妳是怎麼樣,我都接受。」

我噗哧地笑出聲來,「聽起來很辛苦?」

忘了他接下來回覆我什麼,或是也沒再說些什麼,只記得我不再追著他的腳步,抬起頭看著兩側樹林守望的澄淨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沁涼的空氣,髮際和後背微微滲汗,距離回到家似乎還有一半的路程,雖然疲憊,但想著有他相伴,再累,也值得。

記得後來,他不時調侃地說著,「我現在情緒好滿哦。」

我們都笑了,連話裡都滿是笑意,清亮的笑聲像晴朗無雲的夜空,一來一往的語句像是星星盈盈閃動,隨著每一次伴隨笑意的話語,花亮亮地灑落心底。

回來以後,我的生活裡仍然充滿他的一切。我如常專注地生活,全然地感受,想起他時,就呼吸著想念的空氣。

有一種想念不一定要訴說,而是感受著內心滿溢的情感,漲潮般一波一波湧上心頭,我總覺得,真正的想念並不會痛苦,讓人痛苦的不是想念而是失去,想念是一種愛,被愛充滿的感覺,就像是夜晚每天承接著日落,很溫柔、很溫暖。

也許,所有的感受,無論是快樂、悲傷,還是那些無以名狀的情緒,都只是渴望一個出口,而不是一個答案;直到不再向外索求愛,直到自己全然接受自己的真實,內心的波瀾才終於有了歸宿。最終的港灣不是在誰的臂彎裡,而是在自己的心裏。

我知道,在我朝著底心的渴望前進時,他也正在遠方專注地生活。即便會有感到孤單、疲憊的時候,即便他所經歷的我並不一定知道;我所感受的他並不一定了解,但這就是愛呀,無論相隔多遠,我們已經住進彼此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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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Minche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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