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7日 星期二

星期二

「一般而言,我對人類生命的日常面向不曾保持懷疑的態度,也就是,我覺得似乎可以用『星期二,應記錄事項無,但它實際存在過。』這句話來下注解。已故的寺山修司先生曾留下這樣一句話:『消逝而去的一切,都只是一種比喻。』我甚至覺得,連當下所存在的時空,也都只是一種比喻。若要我對活著感到心慌以致急於體驗各種感受的存在現況作個比喻的話,我就像時間的概念洪流中,來回漂流的浮游生物。」——森山大道〈星期二〉《邁向另一個國度》

我曾經在時間裏迷了路,在無盡的衝刺與精力耗竭後,我與時間、空間、世界和自己之間的距離開始模糊,在追求與渴望平衡的底下,埋藏的其實是不安與焦慮。一個多月前閱讀《流浪者之歌》時,我發現我其實是在逃避孤獨,更確切地說,我無法打從心底接納自己所感受到的不安與孤獨。我依賴著各種短暫的安心之感逃避面對自己。有些時候這樣的感受讓我覺得突如其然,但在回溯過往後,即會知曉一切並非偶然。當我遇見了遺失的時間,我才發現我遺失的其實是面對自己的勇氣。

在一個無法入寐的深夜,我開啟手機的前鏡頭,有些羞怯地面對手機裏的自己,「嗨,好久不見。」我說完,然後笑了,「該從何說起呢?不知道該說什麼呢⋯⋯」有點傻氣地自言自語著,與鏡頭裏的自己四目相望,我能感受到她眼神裏的幽默、憐惜與愛。

我選了一本書,開始為自己朗讀,如祈禱、安慰般地柔聲對自己說話。(詳見此貼文:https://is.gd/K2ejBT)待我再次抬起頭,我意識到有什麼改變了,那樣是一種明亮、安心的感覺——是心回到家了。

「找到一個人的聲音,就是找到一個人熱情所在的過程。」——泰莉.坦貝斯特.威廉斯《當女人是一隻鳥:聲音的旅行》

我開始了解這一句話所傳遞的意義。透過傾聽自己的聲音,我聽見了自己真實的心聲,那可能是孤獨、可能是不安、可能是迷茫,而我的聲音像是告訴著自己:「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有些時候,我們只需要等待,還有需要巨大的耐心,等待這些時間過去。」

在十二月的某一星期二、也是再平凡不過的星期二,那是一個工作至南部出差的一天,我從閱讀空間主人轉換成工作同事口中的攝影師,拾起相機彎進小巷,一抹白色靜婉的屋房坐在巷角,在那藍色大門後的三樓樓頂,一幢木造小屋驚喜地映入眼簾,大大的長桌用亞麻布鋪展一桌午後陽光的筵席,台南女中儀隊練習的音樂清亮地隨風吹來,從小屋望向窗外,是陽光閃閃的操場和草地,青春的氣息縈繞高中生下課後的放學時光,青春的秘密絮語,迎著溫暖的南風、和熟悉的樂隊旋律緩緩於腦海流瀉,想起當年,我曾在高中擔任司儀,也曾在每日上學放學時刻與樂隊一起升旗降旗。

記得當時有一個喜歡的男生,我總會在結束降旗後,不疾不徐踱步到操場另一端的學務處,與熟絡的老師笑話家常,再算好時機,一面觀望一面看似不造作地路過成隊的校車,與準備在這時搭車的他製造巧遇的機會。這還僅是青春的一件小事,想起高中,就會憶起所有想來就會羞紅臉的過往,為了改變小時候內向的性格,還曾經擔任話劇演員、爭取參加歌唱比賽等等。是呀,當時的自己是如此全力以赴,面對每一件事都是那樣義無反顧地投入,我想,是的,我想念那一個懵懂卻無懼的自己。

在那一個樂聲迴盪的向晚,在那一個平凡不過的星期二,我乾涸的心再次迎來了甘霖,我睏倦的雙眼再次住進了好奇,我沉重的身體再次因為渴望而步履輕盈。原來,每一次向外出走,也都是向內走入自己的歷程。我充滿感激地凝望那來自高雄鄉下、笑的傻氣、被南方艷陽曬得黝黑的瘦小女孩,擁抱那個脆弱但勇敢的自己。

我想所謂青春,是在經歷所有複雜之後,仍然永保單純、持續好奇、願意勇敢。




寫於 20191217 出差的長途火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