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們都長大了，要唸書，唸完書後，就要工作了。所以沒辦法常回來」我說，輕輕地撫摸奶奶佈滿皺紋的手，「以前我們什麼都沒有，有的是時間；現在我們什麼都有了，就是沒有時間。」
不自覺脫口而出的話語，在心底不斷迴盪，時間對我們而言，轉眼十年，對奶奶而言，也是嗎？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奶奶不再出門，只窩在房裡，面對著整天不關的電視；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奶奶也不再看電視，只管臥在床，身體的病痛與內心的憂鬱躺在一起，直到再也分不清白晝黑夜，直到再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曾經有段時間，難得回高雄的我並不敢回家探望奶奶，因為我不想去看，不想去看曾經忙裡忙外的身影，如今成了裹於棉被的身軀；不想去看曾經圓潤的雙頰，如今成了僅喝補體素而削瘦的臉龐；我更無法直視，直視那漆黑的、失了魂的眼眸，那雙眼睛彷彿不再有任何期待，不再有任何失望，面對那樣的孱弱的面容，眼前的奶奶，不再是我熟悉的奶奶。
「為什麼不想去看呢？看到那樣的奶奶，讓妳想到了什麼？」當時與B友通電話時，B友問我。
「覺得很不知所措吧。感覺在一個拒絕接受愛的人面前，我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我說著說著，又想起那對漆黑的眼珠，「我覺得那雙眼，好像會把我吸進去，吸進一個無底的黑暗深淵。連我有這樣的感受了，我實在無法想像我的家人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也許我只是希望記憶中的奶奶，一直是那個愛說故事的、充滿活力、充滿愛的模樣。」我喃喃自語道，是不是我只是自私地不願接受奶奶痛苦的那一面？就像我一廂情願地只想去看美好的那一面一樣。在那漆黑的眼眸裡，我看見了自己的恐懼，直視恐懼本身，是如此艱難的一件事。因為直視光芒太過刺眼，所以選擇背對光芒，因為面向黑暗太過痛苦，所以選擇身處在灰色地帶，奶奶的心情也許就是如此吧，當時的我，似懂非懂地，也在與自己不斷地對話中，嘗試理解自己的心情。
除夕夜那天，親戚說服奶奶帶出門洗了頭，不知道臉頰是否撲了粉，紅撲撲地，好似不曾有過病痛。
「新年快樂。」我坐在床沿說，「妳今天氣色真好！」
奶奶也露出笑容，隨後又嚥語：「可惜現在生病了。」
「沒關係，看見大家很快就又會好了。」我說。
好像真如我所說的那樣，直到初三那天，一家人幾乎都到齊了，奶奶願意說的話也越來越多了。
「我每次躺著都在想，噯還是我們小的時候好，小的時候吃的肉都比較香。我們以前吃魚、吃肉，別人家都以為我們是有錢人，其實妳爺爺沒有金子也沒有銀子，他就是管糧的……」這次坐在床沿，奶奶又開始說起故事，好久沒聽奶奶說故事了，再度說起從前的奶奶，漆黑的雙眼又亮起了光芒，儘管那已經是說了十年有餘、聽了不下百變的故事，我仍然萬分珍惜地聽著，像是第一次聽到那般，珍惜地聆聽著這些還願意分享給我們的從前。
想起那一天，終於決定回去看望奶奶，我們一言一語，說著無關緊要的寒暄，說到只剩下沉默時，我打開手機裡的Youtube，「奶奶，妳不是說妳最喜歡聽我小時候唱的<寶貝對不起>嗎？我播給妳聽好不好？」
寶貝對不起，不是不疼你
我也不願意，又讓你哭泣
寶貝對不起，不是不愛你
我也不願意，又讓你傷心
讓我相信，讓我相信，你會好好地
不必約定，不必約定，也不會忘記
一千顆真心給你，你不要沈默不語
一萬萬句我愛你，我一定回來看你
聽到熟悉的歌詞，奶奶咿咿呀呀地唱和著，唱進我們擁有的共同回憶裡。這是我第一次播放這首歌，雖然我從不記得小時候曾經唱過，此時此刻，這首歌輕快的旋律，溫柔的歌詞，讓我們把想說的一切，全都唱進心坎裡。
（初三，路上，捕捉到天空中的紅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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