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9日 星期一

活著,就是去創造自己的故事

刺耳的手機鬧鐘聲響起,我按掉鬧鐘,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我清醒地知道現在是中午十二點,雖然直到早晨才入睡,前後不超過五小時的時間,我知道我已經清醒,但寧願滯留在半夢半醒間,不願醒來。

掙扎地在床沿翻來覆去一個半小時,最後我躺在床上,滑開手機,傳送了這麼一段訊息——「親愛的銀快,對不起今天沒辦法去上寫作課了,昨晚失眠,許多情緒沒來由地出現,身體和心理都需要一些時間沈澱和調適。很抱歉這麼晚才和銀快說,因為我一直在掙扎要不要去。」

下午兩點本來要去荒野夢二,參加冬子計畫的第一堂寫作課,幾天前銀快還貼心地傳來簡報檔案,讓我們能事先預習。但我發現寫著寫著,我開始感到困惑,那些書寫自己的過程,那些赤裸私密的文字,我不知道我是否該公開,或著為何而公開?

昨夜失眠所打下的零碎文字仍停留在未關的電腦螢幕上,想說出口但尚未說出口的話語仍擱淺在夢的邊緣,我翻起身,想起昨夜茫然失措的自己,蜷起身子依偎在室友的貓咪旁,讓淚水靜靜流淌,讓時間舔拭以為早已痊癒的傷口。我困惑著突如其來的悲傷、毫無頭緒的孤單,為自己抽了一張奧修禪卡——四海一家。我並不明白,祂想要對我說的是什麼。或著,其實我也困惑著,我在尋找什麼?我想要透過那些零散的文字、破碎的心情表達什麼?

漫無目的地滑著臉書,驚訝地發現寫作課有直播,於是我拿起耳機。
「我要跟大家講一個我自己的小秘密。」銀快的聲音清晰有力地從耳機那端傳來,「其實我六月以來就沒有再見過我母親了。我內心有一些心結,我總感覺我母親並不是那麼愛我。」

銀快娓娓地說起過往,也許從最初與沒力結婚時,就與母親種下了心結,與母親的關係在他窮困時更為僵化,母親一直希望他能有一個正常的生活,所謂的正常,像是上班打卡,領固定薪水的工作,而不是作為一個絕版書商、翻譯家、詩人兼書店老闆,對母親而言,他所做的不是正當職業,而是不務正業。從去年六月開始,銀快的書店營收每況愈下,直到九月甚至面臨收店的困境。為了不再讓自己陷入痛苦,為了不再回到當初僵化的關係,他將媽媽的臉書封鎖,不希望媽媽看見書店每況愈下的消息。

「其實我們都會很難面對和家人、親密戀人和朋友之間的糾葛,但其實這些都是寫作最好的題材。」銀快自身經驗的故事喚起了我內心深處的害怕。我渴望透過書寫安放尚未放下的感情,整理自己情感龐大的過往,我渴望書寫自己的經歷,但又矛盾地害怕說出這些感情。更確切地說,我不習慣,也害怕公開談論感情。因為不希望讓愛我的人以及我愛的人擔心。

「我們雖然是來學怎麼樣寫好一個故事,但實際上,這件事情的背後代表的是你必須要改變你的人生。你們其實已經意識到生活需要一些改變,你其實是想要知道如何獲得寫作的技巧來讓自己寫得更好,這背後真正的本質是,你想改變你自己,而不只有寫作這件事情。」

銀快堅定的聲音像是照進灰暗房間的一線曙光,是的,我渴望改變,我渴望跨越內心矛盾的門檻,渴望繼續前進。

於是我站起身,走進浴室梳洗,將手機直播轉成擴音,並且開到最大聲,深怕漏聽了一字一句,洗臉檯旁還不忘將筆記本放在衛生紙上,以便隨時記下想法。簡單的整理行囊後就出門,一路上伴著市場及車聲嘈雜,一邊聽著課程直播走向公車站,即便知道遠遠趕不上已經開始的課程,我還是決定要去荒野夢二一趟。

「寫作,要從表述自己開始。我是誰?每一個人都有來歷。」銀快的聲音字字句句傳進心底,「我是誰?我們如何定義我是誰?我們在表述自己的時候,是不明確的。大多數我們只是去描述我們所經歷的,但那些經歷只是我的集合體,仍然不是我。」

他談起小川洋子的一本書——〈博士熱愛的算式〉,這本也被翻拍成電影的小說,敘說的是記憶。我們是透過記憶去了解自己,因為有記憶才有我的存在。銀快說:「那麼,如果我的過去不存在,我就可以重新定義新的人生。」

也許真的是這樣。在每一次經歷當下的同時,過去已經死去,而未來正在發生。我想起電影〈倒帶人生〉,每一個選擇都有它的意義,每一個選擇都將觸發不同的可能,展開不同的未來。沒有所謂的好或壞,重要的是去經歷。總覺得,正因為有如此多可能,我們不必去拘泥,也不必緊握著那些無法回溯的曾經。

當那些無法放下的情感、還尚未痊癒的傷口出現時該怎麼辦呢?就讓這些情緒自然地發洩吧,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好,重要的是接受它們,正視它們。寫作,一直是我療癒自己、抵達自己的最好途徑。下了車,聽著第二次直播抵達目的地。那些無法跨越的、不知該如何表達的疑惑,在踏進荒野夢二的那一霎那,在見到銀色快手的那一瞬間,都不再重要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豁然。

沒有人注意到我的來訪,除了店員。

「已經快要結束了喔!」店員帶著些許抱歉的神情微笑道。「沒有關係。」在輕聲詢問了上課狀況後,我靜靜地移動到書櫃角落的椅子上,拿出筆記本。聽眾圍繞在銀快身旁,全身貫注地聆聽著銀快生動的分享。這是第一次看見染成金髮的銀快,人們笑稱金快。看著眼神堅定,情感澎湃的言語,讓眼前的金快閃閃發光,像是太陽,溫熱每一個渴望探尋自我的靈魂。

「我人生寫得最好的文章,就是那一篇坦露自己的公開信。」銀快笑著說,最好的文章,卻是在寫最糟的時刻,在瀕臨倒閉的崖邊,銀快寫了這樣一篇公開信,公開所有營收數字,一文道盡書店一路撐過的所有艱辛。然而,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那一篇自白式的公開信,延展出讓書店持續的可能,如今,書店每個月平均開銷十五萬,存款也維持在平均三十萬的營收。

「當時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書店可以繼續維持,我這個人可以再站起來,我想用這樣的心情來幫助大家。」因此,〈冬子計畫〉於焉誕生。本來冬子是銀快計畫的第三間書店,但銀快笑說,與其再花時間籌備第三間,不如拿來讓大家實踐夢想。

我想起二〇一六年底,最初參加的第一場冬子計畫講座,銀快神情熠熠地說著:「我們都是冬天的孩子,每個人都點亮一支希望,世界就不再那麼黑暗。」我記得那天是一個溫暖的冬日,圍聚在大長桌的冬子們,靦腆地、興奮地、滔滔不絕地向素未謀面的人們坦露自己、分享自己。在她們好奇、嶄新的眼光中,我看見新的可能在新的連結裡發生。

現在我能明白為什麼我會經歷一夜失眠,為什麼在聽到直播的那一刻,就強烈地渴望前來,強烈地想見到銀快傾訴想法。也許一切都是為了經歷,為了讓我深刻地去經歷,去體會這一切。

「對於公開自己內心赤裸的想法我還是會感到有些忐忑,尤其是談論感情。我怕傷害到那些人,也怕引起不必要的遐想。」其實在道出困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問題已然不是問題了。我隱隱約約知道答案,也知道要跨越其實一點也不困難,方法是其次,在這之前,我必須先坦誠自己並跨越恐懼。

銀快專注地聽我說,他並沒有馬上給我答案,但他向我分享一件改變他人生的事。

他說:「沒力做了一件事改變了我的人生。」

「她全然地相信我。全然地相信。現在我正在做的,就像是沒力當初所做的那樣,全然地相信你們。」銀快的眼神告訴我,相信妳自己,妳可以的。妳可以跨越妳想跨越的,妳可以改變妳渴望改變的,妳可以成為妳想成為的,妳可以創造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

銀快的話語裡總有著源源不絕的生命力:「我的人生是沒有句點的,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可以開啟下一段可能性。」

「我把聽到的、看到的故事,活成自己的經歷、自己的人生。」銀快一邊分享著自己閱讀過的書籍一邊說,「儲存他們的人生故事,就是在儲存時間。創造自己的故事,就是在創造時間。」

我也相信故事總會延續著故事。就像生命會不斷地延續生命,銀快炯炯明亮的眼神深深地烙進心底,他口中的期盼,彷彿也預言著未來:「我希望,妳們每一個人都將是種子,未來妳們也能夠成為導師,繼續延續著這些故事。」

我憶起失眠時抽出的奧修禪卡〈四海一家〉,我終於理解祂想要傳達的意義。今天的一切,就像是這張牌卡,牌上的畫面,以七彩的顏色描繪各式各樣的人類,小小的人們小手拉著小手,圍繞著地球。從自身出發的創造,讓我們之間的連結,回到共同的源頭。我們從探索自己、分享自己豐富的內在開始,進而創造愛與智慧,在這樣善的連結和循環中,我們從不是單獨,而是全然的存在。

我在心底描繪著夢想中的畫面,想著想著,然後相信,寫作,真的可以讓渴望更加清晰,可以更看清楚自己。寫作,真的可以改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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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取自 小川洋子、河合隼雄的《活著,就是創造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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