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他並不需要我。」我與Solis散步在河濱公園,手中拿著7-11買的菊花茶,外包裝遇上悶熱的空氣凝成水珠,就像炙熱膨脹的心可以結成眼淚,但我卻只能窒息般地咽噎著。
「啊,別哭。」記得Solis著急地提高音調,摟著摟我的肩。
很多時候,我習慣獨自面對許多事,心底總覺得,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自己解決就好。有時候遇上難過、生氣或是讓我感到痛苦的事,就在日記本上塗塗寫寫,雖然很多情緒的來由,理性的頭腦都清楚,但情感層面常常是無法接受的。越是想釐清些什麼,越是想解決些什麼,就越會被自己的想法侷限。
當受困在情緒裡的時候,總到別無他法才向外求助,我很慶幸總是有能訴說的人。走著走著,抬起頭望著滿月,頭腦也安靜下來了。
「月亮真美。」說完後,我突然想起,「下一個滿月,就是和他見面的時候了。」
前前後後,有將近四個月的時間吧,很像是身處在一列不知道何時會到站的火車上,穿越一個又一個長長的隧道。有無數個夜晚,像是陷入山洞中無盡的黑暗,我努力地尋找光明,費力地想看清楚自己的模樣,害怕地找尋著他,每一次從掙扎、適應到接受黑暗,好不容易等待遠方的光點慢慢接近,以為已經迎向光亮,卻又很快進入下一個長長的山洞裡。
「妳要不要試試看在睡前做一件事?」愛人在那天晚上的通話最後對我說。
「在妳意識到快睡著的時候,想像自己從地面上去第七層,那裡是天堂,妳會遇見最好的那個妳, 和最好的妳自己說:『謝謝妳,我愛妳。』,然後再下到地下第七層,那裡是地獄,妳會遇見最不好的那個妳,並且對她說:『對不起,我愛妳。』」
他也向我敘述他曾經在天堂地獄的觀想中看見的畫面,他說完後又說:「本來怕我的經驗會影響妳,但後來想想,其實每個人看見的都不一樣。」
於是在那天晚上睡前,我正躺著,進行天堂與地獄的觀想,一道白光帶領我來到所謂的地上第七層,眼中遍及的是群花起舞的歡樂世界,那些跳著舞的花朵,花瓣似髮,柔軟豔麗地綻放,搖擺著窈窕綠葉的身姿,我迎向其中一朵向我微笑的花,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那就是我,我擁抱她,並說:「謝謝妳,我愛妳。」
離開後,白光帶著我來到地下第七層,那裡一片黑暗,我適應了一陣才朦朧朧地看見那個世界,我恍若身在地底下的土壤層,路途上有零散的擬人植物,與方才見到的天堂截然相反,他們毫無生氣,癱軟地倒坐地上,我走著走著,就是遍尋不著自己,正覺得累,我抬起頭,這才見到遠遠地,有一個巨大的生物浮動著,仔細一看,那是一個巨大的嬰孩,巨大地快將土壤的表層給撐破,她正沈睡著,肥厚巨大的身軀隨著穩定的呼吸輕微起伏著,我定睛看著她,第一眼便知道那個巨嬰是我,向她說出:「對不起,我愛妳」之後,便陷入深深沈睡。
爾後一連幾天,我做了許多次觀想,看見了不一樣的天堂、不一樣的自己,有的時候最好的自己像是天使、有的時候是一團光亮、還有一次化身為熱情的印第安女孩;地獄裡的模樣大多數都不記得了,不變的是籠罩在黑暗中,而且每一次說出最後那一句話就會昏迷般地睡著。只不過,我再也沒有看見那個巨大的嬰孩。
在去京都前不久,我一如往常地在睡著前觀想,這一次遇見的最好的自己沒有明顯的形象,前半身像是穿著一襲白衣,後身漾著一圈光亮,我一樣擁抱著她說:「謝謝妳,我愛妳」,和以往不一樣的是,這次天堂的自己跟著我一起來到地獄,攜著白色光亮的她為黑暗的地底帶來亮光,就在這時,我再一次看見了巨嬰,也就是我自己。
巨嬰被突如其來的光刺咋了眼,被吵醒的嬰孩不情願地睜開雙眼,生氣地大哭了起來,巨大的眼淚如洪水般朝我們席捲而來,天堂的自己引領我躲過劇烈的洪流,漂浮在半空中,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巨嬰的額頭。
「沒有關係,沒事的,不用害怕,妳是安全的。」天堂的我不斷地重複著這段話,女性的形象轉瞬間變得中性,一直重複說著、說著,直到巨大的我停止了淚水,嬰孩閉上了眼睛,再一次入睡,並且在天堂的我的安撫下,漸漸地縮小,回到正常嬰兒的模樣。
天堂的我幻化回女性的樣貌,擁著沉睡的嬰兒,接著,輕輕地,輕輕地將嬰兒抱進自己的心窩,她們融成了一體。
她緩緩抬起頭,步伐安然堅定地走向我,我忍不住向後踉蹌了一步,一股聲音油然升起:「別害怕。」
於是我站穩了雙腳,迎向朝我走來的她。她溫柔地擁抱了我,走進我的身體裡,成為我自己。
這一次,我沒有立即睡著。我的腦海輕柔地浮現聲音——「沒有關係,不用害怕,妳是安全的。」
我發現,那是我的聲音。
閉上眼,我在心底不斷輕聲複誦著這句話:「不用害怕,妳是安全的、妳是安全的⋯⋯」,ㄧ直到有了睡意,我感受我的身體往後一倒,沉入了漆黑的海裡,好深、好沉,可是卻無比安心,也許,那就像是母親的羊水,我感受到我被世界包圍著,被愛包圍著,一直以來,我都是安全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觀想。
醒來過後,我知道,黑暗裡其實沒有什麼讓我害怕的東西,那無以名狀的鬼魅,是我腦海裡恐懼的投射。
就像昨天聽著愛的自由黨電台播放中島美嘉的〈曾經我也想一了百了〉的這首歌時,有一句歌詞的翻譯是:「很多時候,我們都在與看不見的敵人戰鬥著。」
身在黑暗中,當我不再對抗、不再掙扎,也不再執著於頭腦的恐懼時,就會感受到全然地「在」,所有的感受會向世界敞開,巨大的寧靜會從心底緩緩升起。無論是天堂的自己還是地獄的自己,都是我的一部分,就像光與暗、陰與陽,都是一體兩面的完整存在。我只需信任生命,只需要等待那段時間過去。
記得在與他相見的滿月之夜,我們睡了又醒,窗外的滿月如鏡般明亮,月光穿過雲霧ㄧ縷一縷灑在床沿,「我越來越覺得,夜晚其實是很溫柔的。」我凝視著月亮說,「夜晚總是在一天的最後,擁抱陽光,而夜晚總是承接一天的所有,承接每個人的黑暗。」
說著說著,月亮被雲海隱沒了,剩下陽台亮晃晃的燈光,我安靜地呼息京都乾淨的夜氣,看著躺在身旁的你,深深覺得,其實我們一直都被黑夜溫柔地擁抱著,被這個世界眷顧著。
回來以後,我去棲仙探訪陳真時,看見了一張海報,那是一張錶框起來的攝影展海報,上面寫的字是愛。
忘了怎麼提起這張海報的,陳真突然說:「那個字不是愛啊。」她指了指,「那是受。」
我訝異地再仔細一看,的確,設計者把心拿掉了,巧妙地簽上攝影師的名字,黃俊團。
沒有了心的愛,是承受、還是接受呢?我直覺地浮現著段話。
承受的感覺像是被動接受,接受的感覺像是放鬆敞開。無論是承受還是接受,我想,那都是一種感受。在愛中,也是一直在學習著用心去感受吧。
走過那段漫長的黑夜我才又一次體會,愛,從來都不是一種需要,也不是建立在任何需要上。需要,只是以愛為名的索求。回過頭來,在那黑暗裡,我害怕看見的,其實只是自己的不完美,只是害怕自己不被需要,害怕自己因而不被愛,害怕自己沒有存在的價值。但每當我用頭腦去檢視愛、去衡量愛,就像是用金錢去衡量生命一樣,無論是愛還是生命,都是不可計量的。
愛是自然的存在,是無常的、流動的,愛不會因為生命中的相遇,就此擁有,也不會因為生命中的分離,而就此失去。
我想起那個情緒滿溢的滿月之夜,Solis最後問了我一個問題。
「妳都不會有厭世、憤世的時候嗎?」
我笑了笑反問他,「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是木心在書裡引用達文西的話寫得——『知得越多,愛得越多。愛得越多,知得越多,知與愛永成正比。』」
他搖了搖頭,困惑地說:「我不認同,知道越多,難道不會對這個世界感到越憤怒、越無力嗎?」
「其實愛裡面,是有很多種情感的。」我說,「如果不是愛著這個世界,怎麼會對世界憤怒呢?如果不是愛著這個世界,怎麼會覺得厭世呢?會有這些感受,其實是因為太愛這個世界了。」
我想,達文西所謂的知,是覺知生命的面目,所謂的愛,是感知世界的途徑。
在那些憤怒、悲傷與世界衝撞過後,知與愛會引領我們找到平衡,我們的心會變得柔軟,不再去尋求世界的改變和回應,因為生命所經歷的一切,就是解答。
「我希望,我能一直保有孩子般的天真去看這個世界。」我突然說。
Solis笑了,「講得好像現在很老一樣。」
記得後來,我們一直笑一直笑,但忘記為什麼而笑,就像很多時候一直哭一直哭,後來卻再也想不起來為什麼而哭,然後又能夠笑了。
真的想一直保有孩子般的天真呢,希望無論發生什麼,都別害怕,像個孩子一樣,持續去感受探知這個世界,像黑夜擁抱陽光那樣,擁抱自己,才能擁抱彼此、擁抱世界。
我們都一樣,在來到這個世界以前,我們都是從黑暗中誕生的,在睜開眼的那一刻,我們才知道什麼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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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攝於 2017.10.10 京都 花園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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