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老師身子微微一傾，歪著頭笑了起來——「這就像是問我活著是什麼啊。」
最初，林懷民老師是一個小說家，當時他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還原現場說法，老師氣勢如虹地說：「我就是個神經病。（笑）」
「我不是舞蹈出身的人，每一年我都在想，下一年要交給專業人士。」老師摸了摸頭，笑著敘述這段過往，「結果就一直到現在了。」
從1973年創立開始，雲門舞集誕生至今已經四十四年，在國內外的演出場次早已逾千場，如今，林懷民老師已經70歲了，《關於島嶼》是老師發表的第九十齣舞作。
不過林懷民老師預計在2019年退休，有人問起老師，這會是老師創作的最後一齣舞作嗎？林懷民老師笑說他也不知道，他玩笑道：「但大概不會有其他舞作像這一齣一樣耗時三年。」
在11月的最後一天，我前去國家戲劇院觀賞了雲門舞集的《關於島嶼》，參加了有林懷民老師答客問的演出場次。《關於島嶼》，在這一個巨大的命題下，林懷民老師卻是用純粹質樸的展現，像是舞台設計使用洪流般的文字呈現，結合蔣勳老師煦煦流淌的朗誦，原住民歌手桑布伊汩汩湧動的吟唱，還有雲門舞者用身體舞動的故事，整齣作品，就像是關於這座島嶼的隱喻。
這不是林懷民老師第一次使用豐富的文字作為比喻，在先前的《行草三部曲》中，舞者用身體轉譯文字，行雲流水地化作文字的氣與美，但在《關於島嶼》，文字與人相互隱喻，透過人與字的連結，更在舞作中，彷彿看見了一幕幕島民群像。
有人詢問林懷民老師，為何這一次要使用如此大量的文字？老師回答：「文字，被創造來溝通，是人共同的記憶，也是共同的歷史。不過歷史，會被改寫、會被消滅，就像一開始的文字，從完整的、到被拆解，我一直在想，可以怎麼樣去玩這些文字，字可以有不同的重量，不同的力道。」
在舞作中，我感受到文字如何去影響一個人、一個群體、一個社會、甚至是世界，我們可以強調文字的意義、曲解文字的意義，但文字，一個個放大、堆疊、拆解過後，也可以從有形到無形，也可以，沒有任何意義。
許多觀眾拿起麥克風時，帶著急欲尋求答案的臉孔，問老師這一個場景、那一個動作所代表的意義，老師都會反問，「那你覺得呢？」
「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感受和詮釋。」林懷民老師說，「現場這裡有一千多個人，就有一千多種詮釋。」
每個人的生命經歷都不一樣，因此每一個人的解釋也會不同。也有人在舉起手發問後，不好意思地笑著坦承有些地方看不懂，老師也鼓勵地說，「看不懂也很好啊，就代表你對這個部分沒有感覺。」
「我們來看，就是來感覺，你看到了什麼，感受到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在整齣舞作中，我看見土的褐色、稻的綠意、海的深沈，看見四季更迭，山崩、地裂；看見群體、分裂、衝突、死亡；看見活著的恐懼、生命的希望。
我總覺得，我們都像是漂流在生命長河中的一葉小舟，那些字句、那些過往、那些發生，終將化為山川水流，歸於天地、流向大海。
林懷民老師很謙虛，他說他只是一個編舞的人，就像是一個編籃子的人一樣，是一個手藝人，創作和生活是一起的，為了延續舞團的存在，所以必須不斷創作；創作，也是為了生活。
「就算不想創作也得創作啊。」林懷民老師說完，大家都笑了。
他和向他發問的年輕人們說，現在的年輕人，太渴望表達，太過於表現自己，表現得太胖、太滿，但也不能像支筷子，太堅持以至於變得太瘦、太扁。我想，林懷民老師所說的，就像是映照著生命本身的狀態，活著，就是不斷地學習讓自己保持柔軟和彈性。
老師坐著回答大家的問題，說得盡興時，就像是個大孩子般倏地懸起雙腳，笑著晃動身體，肢體語言豐富地像是全身都在說話，絲毫不造作又直白可愛，回答的過程中，說起我們的島嶼，也免不了想起社會一再發生的荒謬，「噯我們的國會很愛打架，像是表演，打完架就一起去喝酒了。」
林懷民老師皺起眉說著這段話時，讓我想起，我在蔣勳老師《身體記憶52講》的字句裡，也看見了同樣的憂心，「有時候看到這麼重要的國會殿堂裡，吵架、打架到一塌糊塗，那時候就很盼望有一個人出來講些話，大家可以因為他的言語而安靜下來——可是我們還沒有看到這樣的人物出現。如果一個社會失去了重心，個人的重心其實就會非常難把握到。」
無論發生什麼，仍然是回到自身，找到自己的重心，有意識地生活，穩住步伐，才能有力量前行。
在這個有太多不美麗的世界，在這個動盪卻民安的島嶼，我們能做的是什麼呢？
林懷民老師在最後，留下了這麼一段話——「也許，我無法改變什麼，但作為跳舞的人，我始終希望，我們能提供美麗。」
寫這篇文時，我想起了金門的海，想起曾經在採訪文稿中寫下這段話：「平靜的海面像是一首事過境遷的詩句。」
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海依然，陽光依舊，黑夜再漫長，終會迎來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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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訊參考：
PAR 表演藝術雜誌 第299期2017年十一月號〈島諭・島嶼〉（這一期雲門舞集專訪真的很精彩，推薦給大家）
關於島嶼還有嘉義場和高雄場，衷心推薦大家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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