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尾聲

十一月就這麼過了，秋天跟著生病的日子一起來到了尾聲。

生病的這段時間，我的聲音總帶著濃厚的鼻音，像是灰色的、厚重的積雨雲，凝結了許多水氣，身體與頭腦沉甸甸地，悶的全身脹痛，好似集結所有秋日的善感於一身，一點小事都可以沒來由地擰出眼淚。

有將近十天那麼長，我像是一個幾乎失去嗅覺的人。發現嗅覺失常的那一刻，是洗淨手後，一如往常拿起辦公桌上的護手霜，我才發覺我聞不到乳液的白薑花香。

五感中，平常總特別倚賴視覺和聽覺，嗅覺伴隨著呼吸，是那麼理所當然的存在，直到失去了它，我才驚覺氣味在我的生活中是如此重要。失去嗅覺的日子，反而特別地渴望聞到氣味，任何氣味都好，我比平常更費力地呼吸，渴望能嗅出被我忽略的生活氣味。我也閱讀著談及嗅覺的書籍，在蔣勳的《感覺十書》裡，尋覓身體的感官記憶。

「嗅覺像是一種註定的遺憾，它在現實裡，都要消失，卻永遠存留在記憶裡。」蔣勳在書中如此寫著。

曾經有人問過我，想念是有味道的嗎？

對我而言，想念很少伴隨著味道，如果有，那樣的氣味總是很細微、很私密。在聞不到任何氣味的日子裡，所有關乎氣味的回憶，卻塞滿了時間的空隙，伴隨著想念襲入心底。

有天早晨賴在半夢半醒的棉被中，一股熟悉的氣味隱約浮現鼻間，那是眷村老房子帶點木頭粉塵的斑駁氣味，床褥中參雜著奶奶替我撲在背上的痱子粉香，還有枕頭上塗抹的清涼樟腦油味。我憶起，在那個從小長大的房間，有一扇打開會嗝嗝作響的木頭紗窗，我總能從那扇窗聽見人們經過時走動的聲響，夜晚呼嘯而過的風聲也會隱隱傳出有人在說話般的錯覺，曾經我對那扇窗感到又怕又好奇，現在回想起來，那窗，讓屋內的四季混雜了外頭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有點像是舊衣物被陽光烘暖的乾爽香氣，也許，那是我最早的氣味記憶。

在公車上、閱讀中、甚至是工作的空檔，不時會想起過往的氣味記憶，像是多年以前的冬日，福隆的海風吹來濕濕冷冷的曖昧空氣；還有那段短暫的夏日戀情，那片掉落的芒果樹葉上過熟的果甜香味；想起與愛人相識的春夜，無人的道路上瀰漫著安靜的恬淡氣息。

愛人說，京都也有屬於京都的氣味，那麼，京都有著什麼樣的氣味呢？如今我想起的京都，幾乎都是關乎於愛人的回憶，像是秋天沿途路上馥郁的桂花芬芳，或是房間裡沈澱心緒的檀木線香，不過，最讓我想念的是，依偎在床上時，一同呼息的乾淨夜氣裡揉雜的衣物清香。

我想，秋天之所以充滿想念的味道，是因為這個季節沒有春天的芬芳，沒有夏日的張揚，也沒有冬季的冷寂，秋天的空氣很輕、很安靜，枯黃的葉子跟著綿綿細雨紛紛飄落，像是一首綿長無盡的詩。

生病的日子裡，有些時候是這樣的，無論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什麼都無法做的日子讓每一天都很漫長，漫長地不知所措。幾次回家路上，戴上耳機，想沈溺在音樂裡，但是滑過一首又一首，卻總沒有一首歌能入心，於是關掉音樂，只是戴著耳機，閉上眼睛，恍惚間，好似跟這個世界隔了一層膜，想暫離耳機外的喧囂嚷擾。

無助的時候，抽了奧修爺爺的牌卡，他對我說：「你是否享受過生病？」

享受生病嗎？我反覆咀嚼著這句話，其實就是需要讓自己好好休息吧，潛意識大概對生病的自己感到沮喪，而沒辦法好好放鬆休息。生命的過程就像是海浪一樣，起起伏伏，在每一個波動中，無論處在高鋒還是低谷，都是一種經歷，都會經過的，而處在低谷的狀態時，反而是最好的沉澱和休息。

這段時間，也收到了在SOS Reader訂閱的《傷心時區》小誌，林達陽在小誌的最後幾頁寫著自己最近的狀態，他寫下了這一句話：「生病是一種溫柔的暗示和提醒。」

文字，仍然是讓我的心安靜下來的途徑，我靜靜地翻閱著日子，靜待身體慢慢恢復生息。

在驀然回暖的秋末，我終於恢復了嗅覺，不只是嗅覺，五感好似初生的嬰兒，迫不及待地用身體去記憶每一處走過的地方，在每天都會路過的風景，聆聽樹木的聲音，呼息陽光的空氣、雨水的味道、夜晚的霧氣，每一呼一息，都煥然新鮮。

在十一月最後一天的回家路上，夜空飄起了棉絮般的細雨，才不過一天，天氣瞬息轉變，入夜後也變冷了。

走出七張捷運站，大誌雜誌的販售員伯伯還坐在捷運出口旁，通常晚歸的我，鮮少在這個時間點看見販售員，我走上前去向他購買了2018年的海報月曆。

不巧我的錢包裡只有千元大鈔，販售員伯伯笑著和我直說抱歉，要請我等一下。

「沒關係。」我微笑地表示不趕時間。

在找錢的空檔，伯伯也向我銷售12月份的雜誌，可我手中已經抱著太多書，我不好意思地婉拒說下次再買，「那我送妳一張海報。」他又咧嘴笑了，雖然似乎有著口腔癌的他，讓人擔心會不會連說話都吃力，但他卻像個童心未泯的孩子一樣，一直笑，笑得好開懷，好燦爛。

號誌燈轉綠，剛踏上斑馬線，販售員便在我身後大喊著，「謝謝妳！聖誕快樂！」

我回過頭笑了，他的聲音在寥寥幾人的大路上迴盪，像是前行路上的暖黃路燈，燦燦發光。漫步在回家路上，深吸著落雨的清新潮濕，關東煮攤販瀰漫的芹菜香氣，經過小公園時，耳邊傳來鈴蟲唧唧的清脆聲響，踩在濕漉漉的道路上，空氣中開始有了冬天的感覺，我將今年的第一個聖誕祝福輕輕地收進心底，看來，今年會有一個溫暖的冬天呢。

照片拍攝於 2017.10.12 永觀堂，此時大概是一片楓紅璨亮的光景吧